裴長郡的進宮求見，其實是在我的意料之外。

眼下已然夜半時分，也不知曉他究竟使了什麽樣的法子，竟然能夠暢通無阻地進到大孟宮中來。我雖說心中有些不大情願，卻在轉眼之間想到他便是駙馬的緣故，只得頷首應下，叫小福貴將他帶進來。

今日裴長郡著了一件玄色的袍子，整個人打扮地十分幹凈利落，倒是使得那原本甚是平淡的五官，顯得略有些神采奕奕起來。

我不動聲色地將方才還在看的奏折給闔上，放到一側去，見著裴長郡，微微頷首，覆又示意小福貴先行退下。待得腳步聲遠去，這才壓低了聲音問道：“你怎的這麽晚過來？”

對於我的這一番話，裴長郡顯然並不意外。他似是一路急著趕過來的，行了禮以後，尚且還有些氣喘籲籲的樣子，鬢邊的耳發略有些濕潤。顧不上回答我的問題，只驀地上前一步，近身將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遭，爾後松了一口氣。

“倒也不是旁的什麽，不過聽聞你今日遇刺了。總想著白日裏不大方便，這才趕著夜裏宮門落鎖之前來，哪裏知道路上耽誤了些時候，這才來得遲了點。”他一面說著，一面退回去坐了下來，神情亦也從先前的焦急恢覆到眼下的自若來。

殿內的火盆燒得正旺，裴長郡沒坐多久，臉頰已然泛上些許紅暈來。

我訕訕地一笑，為著先前心中的想法所不齒。好在裴長郡並沒有瞧見我此時的神色變化，他隨手端起方才宮人們奉上的茶水，極為粗魯地吹了吹，便含了一大口進去。瞧著神色緩和，他方才道：“你可無恙？”

我楞了楞，片刻之後點了點頭：“我倒是沒有什麽，不過景奕然卻因此受了些傷。。。”

裴長郡挑眉，端著茶盞的手一段，甚是詫異道：“大司馬？”

我“嗯”了一聲，總覺得裴長郡方才的那三個字裏頭，還有些別的意味在其中，不過眼下卻不是深究這些的時候。更讓我覺得好奇的，還是我並不曾刻意去隱瞞我於北營軍的駐紮之地中遇刺一事，可是看著裴長郡的樣子，似是對此只略有耳聞，連帶著景奕然救駕一事，都全然不知。

少頃過後，裴長郡再度開口道：“你似是對他極為看重？”

好端端的，究竟為何會突然轉到這個話題上頭來，其實我也十分地意外，沈吟片刻，又在心中斟酌了一番言語，我的語氣情不自禁地慢了下來，只道：“說起來，他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，的確算得上是心腹之臣了。”

“心腹之臣？”裴長郡語意莫名地重覆了一遍。

我瞧著他似是還要說些什麽，很快地意識到其中的問題所在，以至於語氣忽變，略有些疏遠道：“不過你說這些，是不是有些過了？”

裴長郡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，神色突然變得黯淡起來，極為喪氣道：“是我逾越了。”

見他如此模樣，我不免心生愧疚，可是下一刻，心又變得硬起來。如今我已然不是朝榮帝姬，裴長郡亦也不是駙馬了，我們都變了一個人，自是再不能像從前那一般。

緊接著，裴長郡垂下眼簾，仍舊有些不死心地道：“可是阿婠。。。”

我只覺得喉間一緊，隨之變得幹澀難耐起來。他一叫“阿婠”這個名字，我便忍不住地想起從前所發生的種種。裴長郡尚且還是駙馬的時候，那些情意綿綿的日子自是不會就此從生命之中泯滅掉的。

偏了頭，我索性不再去看裴長郡，語氣極其不自在地道：“我知曉你是擔心我會像從前那般，用人不淑。只是如今我已然不是懵懵懂懂的時候了，就像是你，長安，你也不再是那個能夠與我談笑的駙馬了。”

這是自從事發之後，我頭一次叫出“長安”二字。

就像是心頭上始終沒能痊愈的傷疤一下，一旦觸及，仍舊還是免不了一番疼痛。

裴長郡一楞，我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，卻沒有聽見他開口說話的聲音。他許是也有好些時日不曾聽見我這般喚他，一時之間楞住了吧。

如是想著，心裏頭又開始變得愁苦起來。

只是我最終還是沒能等到裴長郡的應答，下一刻，小福貴匆匆忙忙地跑進殿內，神情慌張，連旁側的裴長郡都沒能顧及看上一眼，只急聲道：“陛下，不好了，大事不好了，大司馬他，他快不行了！！！”

話音落下，我心中一沈，幾乎是當即站起身來，雙手撐在桌案之上，望著小福貴，難以置信道：“你說什麽？”

小福貴咽了一口口水，這才道：“陛下，太醫院的人來報，說是大司馬，大司馬快不行了！！！！”

腦子裏頭有一剎那的空白，就在一個時辰之前，景奕然好不容易才在太醫院的諸多太醫的跟隨之下，從北營軍的駐紮之地給挪到了大孟宮中來。

我因著不放心外頭，這才命人特地將離太醫院最近的辛華苑給收拾出來，暫時以供景奕然休養。

只是那軍醫明明都說了，沒有什麽大礙，轉眼之間，又怎的會說景奕然要不行了呢？

就在我領著小福貴，行色匆匆地準備離開奉先殿，前往辛華苑的時候，我清楚地瞧見裴長郡的面上，露出一抹極為落寞的神色。可是眼下我已然顧不上，只得暫時將他拋下，朝著辛華苑而去。

尚未到辛華苑，遠遠地便瞧見那處燈火通明，不時有人來回走動。

候在外頭的，是景奕然的貼身小廝，名為四方的小童，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，瞧見我來，四方連忙迎上前。他眼睛紅腫，顯然是哭過不久，只是這四方向來生性倔強，極其好面子，朝我行了禮以後，深吸了一口氣，咽下喉中哽咽。

在我問及景奕然的時候，他只啞聲道：“回陛下的話，太醫院的太醫們，此刻都在裏頭。奴才幫不上什麽忙，這才被打發出來的，著實不知曉眼下情形如何。只是瞧著大人的樣子，似是不大好。”說到最後，四方忽的垂了臉，終歸還是少年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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